2025年11月25日,随着最后一名嫌疑人落网,卢浮宫“世纪劫案”四名主嫌疑终于落网。
这“第四名嫌疑犯”当日上午在巴黎近郊被捕——他来自塞纳-圣但尼省(Seine-Saint-Denis)的欧贝维利耶(Aubervilliers),当时因工作出差在马耶讷省(Mayenne)拉瓦勒市(Laval)被警方控制。
此前三名嫌疑人的抓捕时间与身份如下:39岁的Abdoulaye N.于10月25日被捕,警方认为他曾乘坐升降平台潜入展厅,用切割机破坏多个展示柜,其 DNA 在破坏过的柜子和逃离途中遗留物上被发现。同日,Ayed G.(35岁)在戴高乐机场被捕——他当时正准备登机飞往阿尔及利亚,但未购返程票,其 DNA 也与现场痕迹吻合。 Slimane K.(37岁),10月29日被捕,调查人员在劫案中使用的升降平台上提取到其 DNA。
作案者仅用不到七分钟,就从外部阳台进入展厅,砸窗、破柜、逃离……尽管四嫌犯落网,被盗的王室珠宝依旧下落不明。
而这起案件的指向也从暴力入侵本身,转向对卢浮宫长期安保体系的拷问。对此,卢浮宫馆方于11月19日宣布将启动一轮系统性安全措施:包括新增100台监控摄像头、在卢浮宫内布设流动警察岗亭等二十多项紧急措施。
事实上,早在2025年1月13日,卢浮宫馆长劳伦斯·德·卡尔斯 (Laurence des Cars)就警告博物馆建筑物状况恶化、风险累积,修缮与安全加固迫在眉睫。
1月24日法媒披露,在写给文化部长拉希达·达蒂(Rachida Dati)的备忘录中,劳伦斯·德·卡尔斯 (Laurence des Cars)警告:博物馆内部出现了“不断增多的设施损坏,其中一些区域状况十分糟糕”;“某些区域已没办法做到完全防水,还有一些空间面临显著的温度波动,危及馆藏艺术品的保存”。
这些警告无疑被忽视了。10月19日的“世纪劫案”,让这一潜在危机骤然显形。
当地时间2025年11月19日,法国巴黎,游客在卢浮宫德农馆外排队等候入场。图/视觉中国
四名行窃者盗走近9000万欧元、“无法估量历史价值”的珠宝。作案方式干脆、路线清晰,乍看之下像一支经验老到的职业团伙:四人驾驶一辆几天前偷来的升降卡车,抵达卢浮宫阿波罗长廊窗下。卡车四周摆上橙色锥形路标,身穿高可视度反光背心。
这套伪装足以被误认为是常规修东西的人。两人负责地面把风,另两人登上伸展塔臂的吊篮升向窗户,用角磨机强行撬开一扇窗。进入展厅后,他们破开两个高安全等级展柜,取走九件展品。保安靠近时,他们挥舞角磨机威吓。短短四分钟后,两人重新翻窗离开,乘吊篮下降。
随着调查的深入,团伙成员的实际身份被揭开。这一抢劫卢浮宫的行动小组成员均来自法国最贫困的郊区之一——巴黎北部塞纳-圣但尼省欧贝维利耶。四人年龄在35至39岁之间,生活多依靠零工维持,包括外卖送餐员、非法出租车司机等。他们均有一定犯罪前科,以具有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交通违法和暴力行为为主。
其中,Abdoulaye N.喜欢在社会化媒体上发布越野摩托特技视频,他做过“黑车”司机、外卖送餐员,也曾任巴黎蓬皮杜国家艺术和文化中心(Centre Pompidou)保安人员。他因2008年和2014年所犯的具有加重情节的盗窃罪被判刑,还因另一宗具有加重情节的盗窃案而处于司法监管下。Slimane K.共有11项定罪,涉及交通违法、暴力行为以及十余起具有加重情节盗窃案。Abdoulaye N.与Slimane K.曾共同参与过同一宗盗窃案件,并于2015年在巴黎被判刑。Ayed G.也曾从事送餐员工作。
在作案过程中,Abdoulaye N.和Ayed G.进入阿波罗画廊盗取珠宝,Slimane K.操控升降平台,并驾驶踏板摩托接应同伙,而第四名男子则在事发后被捕,具体作案细节仍在调查。
警方调查显示,他们在逃亡途中遗落了最贵重的欧仁妮皇后的金质祖母绿钻石王冠,并在案发现场留下了可能带有自身DNA痕迹的工具及其他物品,为破案提供了关键线索。巴黎检察官洛尔·贝科(Laure Beccuau)指出,这起盗窃案并非专业犯罪团伙所为。
同样负责调查此案的巴黎警察局抢劫犯罪调查组(BRB)也判断:这伙盗贼虽胆大妄为,但并非有组织犯罪领域的专业技术人员所为。BRB通常处理高度专业化的犯罪团伙,例如在欧洲多次抢劫钻石、并在比利时安特卫普黑市出售的“粉红豹”组织。BRB 也曾侦破多起重大案件,包括 2016 年金·卡戴珊在巴黎遭遇的持枪抢劫案,最终有八名涉案人员被定罪。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劫案呈现出最令人困惑的反差:这些嫌疑人虽有犯罪史,却并非专业级盗窃团队,过往行径更多属于机会型、粗放式偷盗。即便如此,他们仍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几乎日常化的伪装和工具,在7分钟内突破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化机构之一。这一事实本身,颠覆了人们的预期:不是职业大盗太聪明,而是卢浮宫的安全防线脆弱得过于容易被穿透。
自2023年起,卢浮宫已将90个接待及安保岗位外包给缪斯亚公司(Musea)。卢浮宫直属员工与外包员工承担完全相同的工作,但卢浮宫直属员工时薪为15.09欧元,而后者仅11.58欧元。卢浮宫直属员工每日享有三次休息时间,后者却只有一次;卢浮宫直属员工可即时享受病假待遇,但外包员工需等待7天才能启用。一些员工会在很晚才收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而且调动频繁。合同不稳定、经常被调派到多个机构、轮换频繁,人员流动性大。
卢浮宫安保人员、SUD文化团结工会代表埃莉斯·穆勒(Élise Muller)指出,安保团队日常工作更集中在节庆、特别展览等吸引游客的活动上,而保障安全的核心职能被弱化。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19日,法国巴黎,警察站在卢浮宫外,旁边是劫匪用来进入卢浮宫的升降机。图/视觉中国
尽管外界对卢浮宫安保提出诸多追问,但多位学者觉得,这起盗窃案更像是“偶发个案”与“结构性风险”叠加的结果。
“从艺术品保存与安保角度看,确实始终存在加强的需求。”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乐启良向南方周末分析,“安防系统的绝对可靠本身意味着高成本,公共机构在资源配置上往往要做权衡。”
法国巴黎-萨克雷高等师范学校社会学教授弗雷德里克·勒巴隆(Frédéric Lebaron)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全世界内的大型博物馆都可能遭遇少数专业团队发动的复杂盗窃案。
“偶然性始终存在。各国都可能会发生博物馆失窃,通常由准备充分、经验老道、技术娴熟的盗窃团队所为。他们能准确识别安全系统的漏洞。”与此同时,法国文化机构近年来面临预算与安保投入下降。“过去,每当发生盗窃后,往往会促使博物馆增加人手、加强安保措施。但如今情况恰恰相反,资源持续缩水。”
他补充,卢浮宫的雇员数量也在下降。“一旦削减人员,特别是在安保岗位的人员,博物馆的安全性必然受一定的影响。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风险会随之上升。”他解释说,从结构上看,人员不足本身就为盗窃事件创造了条件,“这是概率问题:结构性缺口会提高盗窃成功的可能性。”
法国审计法院最新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卢浮宫仅有39%的展厅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整个博物馆的监控系统已彻底过时,”法国全国工会CFDT文化联盟秘书长亚历克西斯·弗里切(Alexis Fritche)表示,“显然缺乏监控人力,紧急疏散所需人员也严重不足。”据SUD工会卢浮宫分部负责人朱利安·杜努瓦耶(Julien Dunoyer)透露,卢浮宫安保人员从2014年的994人削减至2023年的856人。
2018年安保顾问公司所做安全评估精确指出,窃贼使用的阳台是一个脆弱点,甚至指出其能够正常的使用货运电梯接近且监控覆盖不全。直到被盗后,该漏洞才被广泛讨论。
“法国现代警务体系形成较早,”乐启良指出,但自从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法国社会的开放度不断的提高,公民对权利、隐私与国家权力边界的关注持续增强,也让公共空间治理的方式更为注重民意。
在他看来,即便是国家级博物馆,理论上也难以实现“绝对无漏洞”的安保。“如果有人有充足的动机和专业能力,任何系统都可能会被找到突破口。”因此,单一事件本身并不一定说明制度出现了根本性问题。
弗雷德里克·勒巴隆(Frédéric Lebaron)亦提醒,不同国家公共空间管理传统不同:有些国家的监控密度更高、入口检查更严格,另一些国家则将“开放式公共空间”作为重要原则。
“盗窃案之后会不可能会出现连锁反应、带来政策或公众关注的变化,这可能才是更需要我们来关注的部分。”乐启良进一步提醒。
“巴黎是世界上游客访问量最高的城市之一,甚至有可能是最高的,但整体基础设施尚未完全适应这种规模——尤其是人员数量和专业水平。”弗雷德里克·勒巴隆(Frédéric Lebaron)说,“某一种意义上,法国并没有完全达到自己设定的文化雄心。”
“一座城市如果游客太多,就会变得难以管理。物价上涨,原有生活结构也会受到挤压。”弗雷德里克·勒巴隆(Frédéric Lebaron)以巴塞罗那为例,当地居民、加泰罗尼亚人走上街头,抗议游客过多。“类似情况屡见不鲜。城市可能逐渐丧失‘良好接待游客’的能力。这不仅会给当地居民带来负面影响,也让文化旅游的爆炸式增长带来新的困境。”
当地时间2025年11月16日,法国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游人如织,众多游客和本地市民参加圣诞点灯仪式。图/视觉中国
卢浮宫承受的压力尤为明显,在特定时段,有些展厅人多到“几乎没办法呼吸”。作为全世界顶级规模的博物馆之一,卢浮宫的基础设施原计划每年接待约 400 万名游客,但2024年实际到访量达到 870 万人,其中七成来自海外。
除疫情年份外,客流长期逼近900万,2018年更达到1020万的峰值。卢浮宫的重点,也从“吸引更多游客”转向“不被人潮压垮”。
弗雷德里克·勒巴隆(Frédéric Lebaron)强调,巴黎的问题不仅在卢浮宫,而在整座城市正向“博物馆型城市”转变。“尤其是在像巴黎这样的‘博物馆型城市’。巴黎拥有大量博物馆,甚至一些街道,尤其是塞纳河沿岸,如今几乎成为持续不断的文化旅游现场。”
“游客安全保障不足、博物馆内部安保薄弱,都可能推高盗窃等犯罪风险。”他说。
资金分配结构的不平衡,使问题进一步恶化。根据法国审计法院11月6日发布的报告,2018年至2024年,卢浮宫主要是依靠门票、赞助、阿布扎比卢浮宫授权费等收入。其中门票收入占比最高,并被要求划拨20%用于艺术品收购。六年间,卢浮宫在新藏品收购上支出达1.452亿欧元,在展陈空间与观展路线万欧元——这些是“可见且具有吸引力”的项目。
相比之下,卢浮宫在“看不见”的安全与维护投入明显不足:用在建筑维护、安全准则规范及宫殿修复的经费仅为8620万欧元,其中建筑维护和安全规范化仅2670万欧元。法国审计院指出,监控、门禁、消防等安全技术系统的投入更被长年延后,资金配置“缺乏战略平衡”。
在此背景下,卢浮宫还启动一项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扩建计划。为缓解金字塔入口长期拥堵,馆方拟在大柱廊(Grande Colonnade)及圣日耳曼-欧塞罗瓦广场一侧增设新入口,并在方庭(Cour Carrée)下新建约 2.2 万平方米空间,用于《蒙娜丽莎》独立展厅和未来临时展区。
但这一“卢浮宫大柱廊项目”(Louvre Grande Colonnade)自立项之初就存在程序缺失:未进行任何可行性研究,包括技术与建筑评估、功能需求测算、财务预算、游客流量影响分析等,也未评估这些新空间投入到正常的使用中后将产生的经营成本和人力需求。
扩建计划被纳入“卢浮宫新文艺复兴”(Louvre Nouvelle Renaissance)框架。最新预算升至 11.5 亿欧元,其中未来十年用于前两阶段改造的费用为 4.81 亿欧元。但审计机构觉得,这不足以覆盖设施老化带来的需求。风险最高的新入口及新展区,成本已从最初的 4.5 亿欧元升至6.67 亿欧元,显示出明显的预算外溢风险。
如今,卢浮宫几乎被人潮淹没,“全天候、到处都是人。”而随着游客规模持续扩张,这些张力最终汇聚于公共安全与文化机构运营最前端:游客安全、博物馆安全、安保系统、疏散能力、人员配置……都在被不断推向极限。